（1）少年時期，蘇軾的一闋詞深深吸引了我。這闋詞描述了蘇軾與朋友郊游的場景，他們在南山野外的蓼菜、茼蒿、新筍和野草嫩芽中，品嘗著浮著雪沫乳花的小酒。這闋詞的結尾，蘇軾寫道：“人間有味是清歡！”這句話讓我難以忘懷。（2）“清歡”究竟是什么呢？（3）“清歡”并不是自我放逐，不是盡情歡樂，也不是無奈。當一個人開始覺得野菜的清香勝過山珍海味，或是看出路邊的石頭可能比鉆石更有魅力，或是聽到林間鳥鳴比提籠遛鳥更感動，或是體會到靜靜品茶比喧鬧晚宴更清洗心靈時，他就理解了“清歡”。（4）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，經歷了各種人生。但享受“清歡”卻變得艱難。尤其是現代人，幾乎失去了“清歡”。（5）我們想在路邊悠閑地散步，但人聲和車聲不斷呼嘯而過，幾乎沒有一刻的寧靜。（6）我們想去餐館吃清淡的小菜，卻幾乎找不到。過多的油、過多的醬、過多的鹽和味精已經成為中國菜的標志。（7）我們有時只想和朋友品茶或喝咖啡，但即使心情和朋友都有，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地方。即使是在山中或海邊，也難以找到這樣的地方。人的足跡所至，便是垃圾、污穢和喧鬧。（8）當我還是學生時，有一位朋友住在圓通寺山下。我們經常沿著山路走走、坐坐、停停、看看。我們隨手摘下熟透的朱槿花，吸著花朵底部的花露，那清香勝過蜜糖，心中因而充滿了春天才有的歡愉。（9）后來，朋友出國了。我獨自去了趟圓通寺，卻發現寺院的門口擺滿了各種攤子。有兒童坐的機器馬，有賣香腸的攤子，還有烤香腸的白煙飄向古寺的大佛。一位母親因為不允許孩子吃香腸而打罵孩子，尖銳的哭聲急促而刺耳……我沒有進入寺門，便默默地轉身離開了。（10）下山時，心中只有憂郁，浮起李覯的詩：“人言落日是天涯，望極天涯不見家；已恨碧山相阻隔，碧山還被暮云遮！”那時正是黃昏，在都市的塵煙中，真的看到了一種悲劇般的橙色。（11）在這個時代，眼睛尋找不到青山綠水，耳朵尋找不到寧靜和諧，鼻子尋找不到清新空氣，舌頭尋找不到蓼莪蒿筍，身體尋找不到清涼凈土，心靈尋找不到智慧明心。現代人的歡樂，是到喧鬧的啤酒屋去吃炒蟋蟀，是到不見天日的卡拉OK去亂唱一氣，是到胡亂搭成的鄉間山莊去豪飲一番，是到狹小的房間里摸牌打發時間……為什么現代人反而以濁為樂、以清為苦呢？（12）“清歡”不講究物質條件，它只講究心靈的品味。我們擁有的物質世界越大，清歡就越容易失去。（13）這讓我想起東坡的另一首詩：梨花淡白柳深青，柳絮飛時花滿城；惆悵東南一枝雪，人生看得幾清明？（14）當柳絮滿城飛舞時，梨花也盛開遍地，一株梨花從深青的柳樹間伸出，宛如雪一樣的清麗。但人生，能有多少次看到這樣清新可愛的梨花呢？這正是千古風流人物的性情，正如清朝畫家盛大士在《溪山臥游錄》中所說的：“凡人多一分世故，便多一分機智。多一分機智，便少一分高雅。”此言極是。（15）第一流人物是什么人物？第一流人物，是能體會人間清歡滋味的人物！第一流人物，是在污濁的人間也能找到清歡滋味的人物！（選自《林清玄散文集》，有刪改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