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林清玄《清歡》原文】在年少時期，我曾讀過蘇軾的一首詞，至今仍能背誦。這首詞這樣寫著：“細雨斜風作小寒，淡煙疏柳媚晴灘，入淮清洛漸漫漫，雪沫乳花浮午盞，蓼茸蒿筍試春盤。人間有味是清歡。”這首詞描繪了蘇軾與友人到郊外游玩的情景，他們在南山間品飲著浮著雪沫乳花的清茶，享用著春日山野中的蓼菜、茼蒿、新筍以及野草的嫩芽。這些記憶至今仍深刻在心。我之所以如此深愛這首詞，主要是因為它最后的句子——“人間有味是清歡!”那么，“清歡”究竟是什么呢？清歡并不等同于自我放逐，也不是盡情歡樂，更不是無奈之情。當一個人察覺到野菜的清香勝過了山珍海味，或是在路邊的石頭中看出比鉆石更吸引人的魅力，或是聆聽林間鳥鳴比提籠遛鳥更令人感動，或是在靜謐中品茗一壺茶比喧鬧的晚宴更能清洗心靈……這樣的人就理解了“清歡”。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，有著千百種人生。文天祥的人生是“人生自古誰無死，留取丹心照漢青”，我們很容易理解他的豪情壯志。歐陽修的人生是“人生自是有情癡，此恨不關風與月”，我們也能體會到他的綿綿情恨。納蘭性德的人生是“人到情多情轉薄，而今真個不多情”，我們也不難體會他無奈的哀傷。甚至像王國維的“人生只似風前絮，歡也零星，悲也零星，都作連江點點萍!”那樣對人生無常的深刻感受，也依然能夠理解。然而，“清歡”卻是一種難以達到的境界!我們想在路邊好好地散個步，但人聲不斷地呼嘯而過，一天里，幾乎沒有純粹安靜的時刻。我們到餐館里，想要吃一些清淡的小菜，幾乎不可能。過多的油、過多的醬、過多的鹽和味精已經成為中國菜最大的特色。我們有時只想和朋友啜一盅茶，飲一杯咖啡，遺憾的是，心情也有了，朋友也有了，就是找不到約會的地方，即使是山中或海邊。凡是人的足跡能夠到達的地方，就有了垃圾、污穢和喧鬧。我當學生的時候，有一位朋友住在圓通寺的山下，我們常常沿著上山的石階，走走，坐坐，停停，看看。我們順手拈下山道兩旁熟透的木槿花，吸著花朵底部的花露，感覺清香勝過蜜糖，心里遂有一種春天才會有的歡愉。后來，朋友到國外去了。我又去了一趟圓通寺，寺院的門口擺滿各種攤子。有一攤是兒童坐的機器馬，嘰里咕嚕的童歌震撼半山。有兩攤是賣香腸的攤子，烤烘香腸的白煙正向那古寺的大佛飄去。一位母親因為不準她的孩子吃香腸而毒打著兩個孩子，高亢的哭聲尖銳而急促……我連圓通寺的寺門都沒有進去，便沉默地轉身離開了。下山時的心情是不堪的，想到星散的朋友，心情只是悲傷，只是惆悵，浮起的是一闋詞和一首詩，詞是李煜的“高樓誰與上，長記秋晴望。往事一成空，還如一夢中!”詩是李覯的：“人言落日是天涯，望極天涯不見家;已恨碧山相阻隔，碧山還被暮云遮!”那時正是黃昏，在都市煙塵蒙蔽了的落日中，真的看到了一種悲劇似的橙色。生在這個時代，眼要清歡，找不到青山綠水;耳要清歡，找不到寧靜和諧;鼻要清歡，找不到干凈空氣;舌要清歡，找不到蓼茸蒿筍;身要清歡，找不到清涼凈土;意要清歡，找不到智慧明心。現代人的歡樂，是到油煙爆起的啤酒屋去吃炒蟋蟀，是到不見天日的卡拉ok去亂唱一氣，是到胡亂搭成的鄉間山莊去豪飲一番，是到狹小的房間里做重復摸牌的方城之戲……為什么現代人反而以濁為歡、以清為苦呢?清歡是不講究物質條件的，它只講究心靈的品味。我們擁有的物質世界愈大，清歡就愈容易失去。這使我想起東坡的另一首詩來：“梨花淡白柳深青，柳絮飛時花滿城; 悵望東南一枝雪，人生看得幾清明?”蘇軾憑著東欄看著欄外的梨花，滿城都飛著柳絮時，梨花也開了遍地，東欄的那株梨花卻從深青的柳樹間伸了出來，仿佛雪一樣的清麗，有一種惆悵之美，但是，人生能看這么清明可喜的梨花能有幾回呢?這正是千古風流人物的